以下来自纪录片导演萧寒的演讲。
年很长吗?其实,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有时候我们会觉得度日如年,有时候又会觉得白驹过隙,但是我偏偏用这样的一个名字来做我新电影的片名。因为我觉得,纪录片会真实地记录一些人,一些你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到、离你很远的那些人,并且告诉我们:他们是怎样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我想用影像的方式,给你们讲这些人的故事,并用这样一个有点虚的名字,把大家从真实人物的故事里拽出来,让大家去想一想,我们的生命和时间的关系?想一想究竟是什么力量,帮助我们渡过生命中一个一个的坎。
登山在他看来是冒犯神灵,但他的孩子却是登山向导
年的时候,我的朋友,清华大学的雷建*老师。他跟我讲了一个故事。当时他在拉萨拍摄,知道了那里有一个培养登山向导的学校。学校招来的学生,大部分都是珠峰脚下两个县十几岁的藏族小伙儿和姑娘。他们需要完成四年的训练,成为专业的登山向导,帮助那些商业登山客户,登上珠峰。
其中有个登山学校的小伙儿,托雷老师带几本经书给他的父亲。他的父亲阿古桑吉在上绒布寺,这是全世界海拔最高的一个寺庙。阿古桑吉是庙里唯一的一个喇嘛。阿古桑吉见到老雷的时候,说了一句,其实他觉得,登山是冒犯神山的一种行为。
这里面有个深刻、复杂的矛盾,虽然阿古桑吉的信仰不赞同商业登山这种行为,但他自己的亲生儿子却是靠着这生计养家糊口的。后来我们拍摄的时候,拍到了阿古桑吉用望远镜寻找登顶人群,在那群人里,有他的儿子,他关心着自己孩子的安危。
我想去了解,对于这群年轻人来说,登山到底意味着什么。商业化的冲击对于当地社区、普通家庭来说到底有什么样的影响。所以就有了我们的第一部纪录片作品——《喜马拉雅天梯》。
冷宫里修文物的师傅都外表平静,但有的内心摇滚
再后来,因为特别的机缘,我有机会去拍故宫,拍的是故宫西三所小院里一群文物修复师。西三所,传说是以前的冷宫,因为故宫都是琉璃瓦,但只有那几个小院的瓦是灰色的。
其实我们去拍摄的时候,想的并不是展现修文物这个事情,而是想让更多人知道,有这么一群匠人,是这样度过他们的日子。很多人因此记住了我们片子里的故宫男神:钟表修复师王津师傅,但其实,在我心里,留下触动更多的是木器组的史连仓师傅。
史连仓师傅的父亲,是最早的一代修复师,也是河北很有名的木匠。当时,故宫成立了修复厂,就把他的父亲招来做木器修复,史师傅当时才三岁,他们就住在故宫里,故宫给他们搭了一间平房。
他小时候就常在小院里到处串门,去看叔叔大爷在修什么。当时他并不懂这个职业意味着什么。后来,他顶替退休的父亲,加入了故宫的木器修复室。我们拍摄的时候,他已经58岁了。现在他已经退休一年多了。
当时拍摄的时候他跟我说:“平时都在盼着退休,想着一到退休的时候拍拍屁股就走,但是真到退休的那一刻……”他停顿了一会儿,把头转过去,然后转过来说:“如果故宫需要,我一定还会义无反顾地回来。”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他的眼里,有一些泪花儿。因为其实我心里很清楚,那一刻我跟他聊天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如果故宫不让你回来,你才难受呢。
当然有很多人可能会去请他。但是,他从3岁就在这个地方生活,就在那三排小院里面,看着父亲在工作,到今年,他已经61岁,退休返聘1年了,他其实已经离不开这个地方,离不开这门手艺。
这门手艺,已经像肉一样长在他的骨头上。如果到了60岁退休,让他从此没机会碰这件事了。其实,让他退休就像肉从骨头上撕一样,所以他那一刻头转过去,我能看到他眼里的那一刻湿润,这其实很能触动我。
在拍摄过程中,我觉得自己特别幸运,在不同人的故事里,不同人的生命选择里,我觉得我自己的人生都宽广了很多,就像我一个人,这一辈子能当好几辈子过一样。这也是我特别热爱和享受拍纪录片的一个最大原因。
另外一个我印象特别深的,是陶瓷修复组的王老师。修复瓷器是一个很需要耐心的活,王老师说话也是慢悠悠的。不过在我采访的时候,他跟我分享了他的梦想。你们猜是什么?
他说想尝试一次滑翔伞,他想飞上天,觉得那感觉一定很棒。当时我觉得挺惊奇的,但想想,可能我们很多人都跟王老师一样,外表平静,但内心可能很摇滚。
广东的搬砖小哥、新疆的做马鞍的大爷…我在一旁热眼旁观
在拍摄故宫的时候,我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故宫里的这群修复师、手艺人,背后是有个国家最大的保护机构:故宫博物院在支持,那普通的民间手艺人呢?他们的手艺怎么传承,他们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因为这个念头,就开始筹拍《一百年很长吗》这个纪录片,去寻找那些生长在土壤里的普通手艺人。我们调研了半年多,采访了多个手艺背后的小人物,筛选了10几个人,跟踪拍摄1年多,选择两个人的故事剪成了电影。
这两个人物的故事到最后其实和手艺已经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在年我们拍摄过程当中,他们两个人都面对了人生当中巨大的选择和冲击。
其中有一个是在广东学习蔡李佛拳和舞狮的*忠坚。他今年26岁,他十年前就从农村到佛山打工,他其实是一个搞装修的小包工头的。
他心里有个梦想,想回到村里当村长。为什么要当村长的?因为他觉得当村长就能在村里盖一个武馆,建一个狮队。他小时候只能看到隔壁村去看舞狮,而隔壁村的小孩都用鄙夷的眼光看他。所以他就希望自己村里也能有舞狮。
当他去城市打工的时候,他对这个梦想念念不忘,就开始学习舞狮。师傅说舞狮要马步扎的稳,动作灵活的话,要有武术功底,所以他就开始练习蔡李佛拳。
其实我们本来是打算拍摄*忠坚的师傅的,拍师傅教拳的时候,我突然就发现了他。因为他总是跟不上节奏。我问了他的师傅和师兄弟,他们觉得*忠坚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练武胚子。但是他特别吸引我。他特别搞笑、有时候很狡猾,生活里还有些小气。看到他,我就想到周星驰在喜剧之王里面塑造的角色。
特别巧的是,在开始拍摄后没多久,*忠坚的女朋友怀孕了。我们陪着他一起去见准岳父岳母,没想到我们一去,就一起被赶了出来。
因为他女朋友的父母看不上他,觉得他太穷了。女朋友是大学毕业,家里的条件也很好,爸爸妈妈是做生意。可是她偏偏喜欢上这么一个搬砖小哥。但他没有放弃,女朋友也非常坚持,最终慢慢说服了准岳父母。
但虽然被准岳父母所接受,他女朋友去例行产检的时候,查出来肚子里的孩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生活的剧本往往比编剧们的故事更能够扎进我们的内心。我们用了一年多的时间记录了他这些年的最艰难的时刻。
有人会说,你们拍摄时会多少程度介入到被拍摄对象的里面,我说我们保持着观察的距离,但是我们不是冷眼旁观,是热眼旁观,我们的情感跟他一起在起伏。
当然,我觉得我很幸运。我觉得去记录和拍摄这些人物,把他们的故事用影像讲述给大家听,这本身是一件特别棒的事儿。我特别想把打动到我的那些人物的故事讲给大家听。
我们拍的另外一位人物,新疆阿勒泰地区哈萨克族一个做马鞍子的老爷子阿合特。他为儿子结婚,五年前欠了高利贷,一直没有还完。
但是更大的挑战和考验是,侄子得了尿*症,而唯一配型成功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需要儿子捐肾给侄子,而儿子又是家里唯一的壮丁。面对这样的选择,老伴和儿媳妇,都因为心疼自己的男人而表示反对。我们在一年里,也记录下他们一家面对各种难题下的生活。
这两个人物,让我看到了一种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的气息。老爷子常说的一句话是:渡过这一关,我们就可以好好生活了。
其实我们都知道,生活当中,你过了这一关,还有下一关在等着你。但是我们不得满怀希望吗?难道因为我们知道过了这一关还有下一关,我们就不往前迈了吗?
没有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我们该如何走过漫漫人生路?
所以,这部片子的最后我写了一句话叫“献给你我”。因为在人生的舞台上,我们都是那个小人物,但是我们都在努力的过着自己的生活。不管会有怎样的坎,都需要我们一个一个去迈。
在演讲的最后,我特别想说的是,让我们一起,跟生活干杯,敬这破过又缝补的人生,敬这笑着又哭过的行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