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4月15日凌晨三时半,父亲的心脏永远停止了跳动,九十二载春秋的人生从此画上了一个句号。
年12月11日清晨,东边的太阳刚刚露出鱼肚白,伴随着一阵清脆的啼哭声,一个男婴在广西宾阳县新桥镇鲁班村一户李氏人家呱呱坠地,他,就是我的父亲---李树祥。
父亲出生时,正值旧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的黑暗年代,兵荒马乱,民不聊生。
我们这个家族几代单传:曾祖父李子悦为独子,曾祖母生下祖父李秀均后没多久,年仅二十一岁的曾祖父就抛下母子二人撒手人寰,曾祖母年纪轻轻就守寡,带着年幼的祖父相依为命,艰难度日,硬是咬紧牙关,最终将祖父拉扯长大成人。
祖父先后娶过两任祖母,第一任祖母为本村的一位*氏姑娘,刚过门没多久就不幸离世,后来祖父又迎娶了邻近大庄村的一位林氏姑娘为妻---也就是我的亲祖母。
由于生活艰苦加上缺医少药,那个年代的婴幼儿死亡率奇高。祖母一共生了十一个小孩,最终存活下来的只有六伯父、七伯父、九伯父和父亲(排行第十)共四个。父亲小时候经常牵着弟弟(我称十一叔)的手一起上学,只可惜十一叔后来也没能逃脱幼年夭折的命运。“你们的十一叔命苦啊......”晚年的父亲经常回忆家族往事,每当和我们谈起十一叔时,总是忍不住老泪纵横......父亲为此曾专门写过一首诗《悼十一弟》,以表达对十一叔的无限思念之情:
悼十一弟
五二年前母泪飞,
音容笑貌尚溁洄。
粟村桥上回家走,
洗菜塘边放学归。
瘦肉减加兄弟乐,
泥娃得失一人悲。
地久天长常伯仲,
缘何事愿与相违?
父亲亲笔手书其原创诗作《星期天》
那时候,我们家共有十六亩水田,田多劳力少,很难想象,当年曾祖父去世后,曾祖母、祖父和祖母三人究竟是如何耕种那么多田地的。父亲生前曾深有感触的跟我说:“七啊,你不知道,那时候我们家过得不容易啊,你六伯父还不满十四岁,就开始作为家里的主劳力和你爷爷奶奶一起下地干活了。”
父亲体质天生的羸弱,干不了田里的重活,但从小聪明伶俐,酷爱读书,从小学到初中,成绩一直都相当不错。
因十一叔不幸早夭,加上父亲聪明听话,曾祖母和祖母对父亲宠爱有加,脏、重活从不让父亲干,尽量创造一切条件让父亲专心读书。父亲不负众望,从小学一直念到初中,初中毕业又考上了南宁师范学校,由于成绩优异,学校本已计划让父亲师范毕业后直升大学继续深造,然而为了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父亲决然放弃了上大学深造的机会,南师一毕业就迫不及待的返回家乡,当了一名小学公办教师。
南师毕业回到家乡后,父亲先后在鲁班小学、新桥中心校和新桥中学三所学校任教,三十六岁时才和母亲结的婚。母亲是父亲在新桥中心校教过的学生,比父亲小了整整十四岁。“新桥街的八底咩(外婆)牵线做媒,我和你妈就这样结婚了。”小时候有一天,父亲主动谈及自己的婚事时,曾这样对我说。在那个年代,如此高龄才完婚,实属罕见,直到现在我还搞不明白为什么父亲那么晚才结婚?虽一直充满好奇心理,但我从未向父亲提及这个敏感的问题。
母亲只读到小学毕业,嫁给父亲后便来到鲁班村当了一名农民。那个年代的女性,即便只是小学文化,但多少也已算入读书人之列了。母亲在村里当过生产队长,后来还入了*。父亲白天在学校上课,周末和假期就回村里帮母亲干活:养鸡喂猪,到自留地种菜、淋菜、摘菜,生产队分田到户后,犁田耙田请人代劳,插秧、耘田、灌溉、收割、脱粒、晒谷、碾米等农活则亲力亲为,样样都干。父亲那个年代的男公办教师,许多都是娶当地农村姑娘为妻,“手拿粉笔,肩扛犁耙”的现象十分普遍。
师生关系外加老夫少妻,令父亲对母亲万般宠爱,可以说是有些过头了,村里平时那些只有女人才干的活,诸如挑水、洗衣服等,父亲几乎全包,极少让母亲去做,别人问他为什么这样时,父亲总是微笑着回答道:“秀金(母亲的名字)太辛苦了啊。”村里的女人们十分羡慕母亲,她们经常开玩笑的对母亲说:“我家那个能有十公(父亲的辈分高,族上许多人都这么称呼他)的一半就好了。”每当听到这些话时,母亲总是露出甜蜜的笑容,心里美滋滋的。
母亲过于强势的个性,与父亲的过度宠溺不无关系。
一九八六年春节在新桥中学拍摄的全家福
九伯父憨厚老实,九伯母善良本分,两人婚后膝下一直无儿无女,且九伯父体弱多病,五十多岁就开始驼背。农村改革开放分田到户之后,父亲主动承担起照顾九伯父和九伯母一家生活的职责:将九伯父一家分到的责任田纳入我家的责任田一起耕种,九伯父九伯母生病时,父亲都亲自为他们寻医买药。记得小时候九伯父有一次胃病发作,父亲借来一辆两轮木车在前面拉,我和弟弟跟在木车后面推,父子三人就这样将九伯父从医院住院治疗。
小时候的我经常看到父亲在家门口前为九伯父理发,每次理发,九伯父都让父亲给自己剃成光头,只见父亲手中的剃刀在九伯父的头上不断的来回刮动,发出很有节律的“刷刷”声,九伯父很舒服的闭着双眼让父亲理发,显得十分的享受。
我读高中时,父亲曾特地将九伯父接到新桥中学住过一段时间,父亲对九伯父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一直持续到九伯父去世为止。对于父亲倾力照顾九伯父一家的做法,刚开始时母亲颇有微词,不时在父亲耳边吱吱喳喳,表达些许的不满情绪。有一次,一向顺着母亲的父亲突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狠狠的瞪了母亲一眼,很生气的大吼一声:“你不要说了!九哥九嫂的事我一定要管到底!”父亲这一喊,母亲顿时被吓得脸色一下子“唰”的变白。在父亲的坚持下,母亲不但最终想通,还全力协助父亲悉心照顾九伯父和九伯母。
九伯父和九伯母膝下无子嗣,看到别人儿孙绕膝,有时候心里难免有孤独落寞之感。有一天,父亲将我叫到他跟前,一脸严肃的对我说:“你九伯父九伯母无儿无女,你和八(弟弟排行老八)以后一定要像对我和你妈一样对待他们。”看见我很听话的点了点头,不苟言笑的父亲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其实打懂事开始,我的潜意识里就觉得九伯父九伯母有些可怜。小时候,父亲经常让我们兄妹三人轮流和九伯父九伯母一起睡觉,九伯父腰不好,我经常和弟弟经常给他踩背、捶腰,九伯父和九伯母十分喜欢我们三兄妹,经常给我们讲故事,农闲时经常笑眯眯的抱着我们,或牵着我们的小手到外面去溜达。为了不让九伯母感到孤单寂寞,每年的农历七月十四,父亲都让我们兄妹三人陪同九伯母一起回娘家,并在那里住上一两天。在我们三兄妹的陪伴下,九伯父和九伯母享受到了人世间正常的天伦之乐。
九伯父和九伯母虽然一生无后,但在我们一家和二哥、三哥、四哥几家的共同关心和照顾下,一直都能无忧无虑的生活着,直到自然终老。
父亲是读书人,笃信知识能改变命运这一哲理,因此高度重视我们兄妹三人的读书问题,并始终将之当作一件头等大事来抓。父亲经常对我和弟弟说:“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读好书了,将来才能有出息。”我和弟弟分别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生人,上小学时,村里的同龄伙伴们平日里经常被父母叫去帮家里干许多事情:挑水、养鸡、养鸭、喂猪、放牛、带年幼的弟妹、上山砍柴割草、编织竹器等等,有的甚至还被要求和大人们一起下地干活,很难做到专心读书,所以即便人很聪明,但成绩却不尽如人意,而父亲只是让小时候的我们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极少让我们干那些重活、累活,尽可能让我们能将更多的时间花在学习上。三四岁时,父亲便开始教我写汉字,学汉语拼音,上小学后,父亲买来四大名著《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三国演义》,订购一些儿童文学杂志,让我和弟弟在假期阅读;为了培养我们的写作能力,父亲还时常带着我和弟弟到村后的山上和附近的清平水库等地游玩,每游一处回来都要求我们各写一篇游记并逐一点评,指出我们习作的得与失。受父亲言传身教的影响,我和弟弟从小就很喜欢读书,喜欢文学、写作,弟弟还曾担任过宾阳中学“路漫漫”文学社首任社长,时至今日,工作之余的我还保持着爬爬格子、码码文字这一爱好。兄弟俩之所以能从小学一直顺利的读到大学,与父亲对子女教育的格外重视有着很大的关系。
一九八七年与父母在师大独秀峰合影
父亲对自己的三个子女倾尽了全部的父爱,然而实事求是的讲,对于我们兄妹三个,感觉父亲对我最为“偏心”,因为从小到大,兄妹三人中,最少挨父亲骂的,是我,得到父亲表扬最多的,也是我。
父亲生前常给我们讲起他们那代人生活的艰辛。那时候,我们家虽然有十六亩水田,但劳力太少,大人每天都是起早贪黑的干活,一年到头,获得的收成只够维持基本的温饱,遇到大旱或洪涝成灾的年份,经常是食不果腹,生活十分艰辛。由于终日劳累、营养不良且缺医少药,一旦患上现在看来根本不足为虑的诸如拉肚子这类的小病,在那个年代来说都足以致命,所以那个年代的人寿命普遍都很低。以我们家族为例,曾祖父年仅二十一岁就英年早逝,祖父和祖母都只活到五十多岁,七伯父刚三十出头就撒手人寰,六伯母四十多岁因痢疾去世,曾祖母活到了七十三岁,这在当时来说已经是十分高寿的年纪了。据父亲说,曾祖母去世时,由于属“喜丧”,丧礼办得十分隆重,不但请来了道公唱师班和唢呐队到家里来为曾祖母搞超度活动,而且还请来全姓的男女老少一起吃饭,场面十分热闹。
父亲的求学之路可谓充满艰辛。父亲生前跟我说过,由于生活艰苦,那个年代的小孩能上私塾读书的,真的是寥寥无几,对于自己的父母能在当时生活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坚持送自己去读书,父亲一直心存感激。在村里读完小学后,父亲又考上新桥中学读初中,初中毕业又考上了南宁师范学校。父亲和几位同学一起扛着行李,背着干粮,一大早徒步从宾阳走到南宁入学报到,一路上走走停停,傍晚时分才到达南师校门口。我曾不解的问父亲:“爸,你们当时干嘛不坐巴士去南宁呢?”父亲看了我一眼,然后若有所思的回答道:“家里是给了我车脚费(车费)的,但我舍不得用,将车费钱省下来做生活费也好啊。”然后又补了一句:“不只是我,其他同学也一样,那个时候几乎家家过得都很苦。”有一次学校放寒假时,父亲和几位宾阳籍同学先是在学校食堂煮好一锅饭,将热饭分放到各自的饭盒里,然后一起冒着凛冽的寒风,从南师一路走回宾阳,回到家里时,天色早已是漆黑一片。由于走了一天的路,整个人像散了架一样,几乎累瘫,父亲告诉我,“回家后,你奶奶让我睡了两天两夜,身体才慢慢的‘回过魂来’。”
父亲生前生活十分节俭,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将很多在子女看来属于废旧的东西存放在家里,堆积如山,就是舍不得扔掉,无论我们如何苦口婆心的劝说也没有用。有一天,读初中的弟弟弄丢了一支圆珠笔,父亲对着弟弟一顿臭骂:“一点都不懂得爱护财物,真是败家子一个!”弟弟被父亲骂得一直“呜呜”的哭个不停,当时的我对父亲的做法感到不可理喻。父亲去世后,我们着手清理父亲的遗物时发现,平时我们买给他的衣服,好多都整整齐齐的挂在衣柜里面,崭新如初,扣在衣服上面的商标竟然还没有拆除......为了清理父亲生前收集在家舍不得扔掉的废旧东西,我们请来两辆后驱动拉了两趟才基本清理干净。在清理父亲遗物的过程中,弟弟不慎被客厅里的那张八仙桌的一角卡了一下屁股,疼得“哇哇”直叫,妹妹则被一块玻璃碎片划伤左手手腕,鲜血直流......大家开玩笑说,可能是我们动了父亲舍不得扔掉的东西,老头子有点不高兴了,要适当“惩罚”一下子女。
后来通过了解我才知道,父亲那个年代过来的人由于经历过极端艰苦的岁月,普遍都很勤俭节约,极少有像现在的年轻一代大手大脚花钱的习惯。
父亲一生勤俭持家,从不乱花一分钱,对于金钱的使用达到了近乎苛刻的程度。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对于钱财分得很清,从不占别人一分钱,别人也休想从他那里拿到一分钱,但父亲对子女和孙辈关怀备至,花钱方面显得十分的慷慨:我在宾高读书时,学校伙食不好,除了给足我生活费,父亲还经常从家里骑着自行车,买些好吃的东西亲自送到宾高给我增加营养;只要我们兄妹看中了书店里的某本书籍,父亲知道后二话不说便直接给钱我们去购买;年,我在师大读大一时疯狂的迷上了吉他,寒假回来在家时,很想买一把吉他,但又不敢开口问父母要钱。有一天,刚吃过晚饭,只见父亲不紧不慢的从口袋里拿出一叠用一张报纸包好的十元、五元不等的钞票,先是很认真的清点了一遍钱数,然后郑重的将钱交到我的手上:“七,这是五十五块钱,你拿去买把吉他吧,不够再跟我说。”说完就出门找同事散步去了。手里捧着父亲给我的五十五块钱,我惊喜交加,一时竟不知所措......第二天一大早,我骑着父亲那辆28寸红棉牌自行车,搭着弟弟,一起欢天喜地的直奔县城芦圩买了一把在当时来说十分高档的红棉牌吉他。要知道,在当时,五十多块钱对于一个普通家庭而言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再到后来,两个孙子先后考上大学时,父亲都慷慨解囊,分别送给他们一笔不菲的费用作为上大学的花销。
父亲一生十分爱干净。前面说过,父亲先后在鲁班村小学、新桥中心校和新桥中学教过书,教学生涯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新桥中学度过。在新桥中学教书时,父亲住过三处地方,虽然只是简陋的瓦房,但是父亲每住一处,房间里的物件总是摆放得得整整齐齐,地板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胡子刚一长出来,就被父亲用铁夹子一根一根的拔出,所以父亲一生呈现在世人面前的都是没有长过胡子的样子。晚年走不动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要求母亲、子女或者护工将身体擦洗干净后方才上床就寝。
父亲的业余爱好甚少,在我们的印象中,